曹雪芹笔下的中秋礼数、民俗和佳肴

原题目：曹雪芹笔下的中秋礼数、民俗和好菜

又是一年中秋节。八月十五，三秋之半，这一晚，天上的月亮非分特殊圆，印衬着人间团团聚圆、丰产圆满。

曹雪芹的《红楼梦》既是文学巨著，也是中华民族传统节庆集大成者。全书第一回便笔走中秋，“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抬头看”，拉开了红楼巨篇的大幕……

在以农耕文明为主的中国，过中秋节的传统积厚流光。各地过节的风气大致不差，但各有特点，中秋便又有了月夕、秋节、仲秋节、八月节、八月会、追月节、玩月节、拜月节、女儿节、团聚节等等称呼。中秋怎样过，除过赏月、吃月饼，还有哪些讲求，且看曹雪芹逐个道来……

《红楼梦》第1回———《甄士隐梦境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产生在江南姑苏阊门外十里街仁清巷。是日，“邻居上家家箫管，户户弦歌，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葫芦庙里，贾雨村孤身一人，正顾影自怜，对月吟诗，虽是穷儒生一枚，但不失文人骚客之风雅。近邻大户甄士隐前来，笑道:“今夜中秋，俗谓‘团聚之节’，想尊兄旅寄僧房，不无寥寂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斋一饮，不知可纳芹意否?”于是二人月下对坐，浅斟慢饮，谈兴渐浓。贾雨村口占五言一绝:

时逢三五便团聚，满把晴光护玉栏。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抬头看。

甄士隐感其情怀，倾囊互助。贾雨村豪兴勃发，连夜赴京赶考，自此命运陡转。脂砚斋评点这首诗“非本心，可是欲出雨村，不能够不有者。用中秋诗起，用中秋诗收，又用起诗社于秋天。所叹者三春也，却用三秋作关键。”

在农耕为主的中国，人们播种的时候通过“春祈”乞求丰产，收获的时候则通过“秋报”报答神祗的庇佑。所以与稼穑与季节亲密有关的中秋节，感恩是除团聚以外的重要主题。中秋节是收获的季节，衍生出感恩寰宇赐赉的同时，更具有自我价值完成的期许。

曹雪芹《红楼梦》全篇构造中，以时令节庆起承转合，牵动听物关系命运盛衰，也所以对节令的描写非分特殊细腻，为后人留下了一幅幅节庆民俗的生动写照。

中秋之时，礼数规矩不可少

《红楼梦》里实写中秋，贯穿了第75回《开夜宴异兆发悲音，赏中秋新词得佳谶》和第76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凹晶馆联诗悲孤单》。从中秋前一日开始，各类礼数规矩分毫很多，吃喝玩乐八面玲珑。

中秋前一日，贾珍尤氏一夙兴来，“就有人回西瓜月饼都全了，只待分派送人”，交代了八月十五奉送水果之俗;又说贾珍嘱咐:“我们是孝家，明儿十五过不得节，今儿晚上倒好，能够大家应个景儿，吃些瓜饼酒。”本来按规矩，服丧期间，过节不可在正日，只能选在节前节后。

果真贾珍煮了一口猪，烧了一腔羊，余者桌菜及果品之类，不可胜记，就在会芳园丛绿堂中，屏开孔雀，褥设芙蓉，率领妻子姬妾。先饭后酒，舒怀赏月作乐。将一更时分，真是风清月朗，上下如银。贾珍因要行令，尤氏便叫佩凤等四个人也都退席，下头一溜坐下，猜枚划拳，饮了一回。贾珍有了几分酒，益发开心，便命取了一竿紫竹箫来，命佩凤吹箫，文花唱曲，喉清嗓嫩，真使人魄醉魂飞。唱罢复又行令。

八月十五正日子的这日，先开祠堂:“翌日一夙兴来，乃是十五日，率领众子侄开祠行朔望之礼。”待到月上柳梢，家宴之前，按“男不拜月，女不祭灶”之俗，必得由家中女性晚辈率领，于月光照耀的地方，祭祖拜月:

当下园之正门俱已大开，吊着羊角大灯。嘉荫堂前月台上，焚着斗香，秉着风烛，陈献着瓜饼及各色果品。邢夫人等一干女客皆在里面久候。真是月明灯彩，人气香烟，晶艳氤氲，不可外形。地下铺着拜毯锦褥。贾母盥手上香拜毕，于是大家皆拜过。

中秋天里，重要的是阖家团聚，人丁旺盛。“贾珍夫妻至晚饭后方过荣府来。只见贾赦、贾政都在贾母房内坐着说闲话，与贾母取笑。贾琏、宝玉、贾环、贾兰皆在地下侍立。”其中贾政正在海南出长差，中秋天也是专程赶回家来，可见中秋团聚在一个家庭家族中的重要。坐席也讲求，贾母定是正对明月，左侧为儿子辈，右侧为孙子辈:

上头居中贾母坐下，左垂首贾赦、贾珍、贾琏、贾蓉，右垂首贾政、宝玉、贾环、贾兰，团团围坐。只坐了半壁，下头还有半壁余空。贾母笑道:“常日倒还不觉人少，今天看来，还是我们的人也甚少，算不得甚么。想当年过的日子，到今夜男女三四十个，多么热闹。今天就这样，太少了。待要再叫几个来，他们都是有父母的，家里去应景，不怎样好来的。现在叫女孩们来坐那里罢。”于是使人向围屏后邢夫人等席大将迎春、探春、惜春三个请出来。贾琏、宝玉等一齐出坐，先尽他姊妹坐了，然后在下方顺次坐定。

登高赏月，月饼西瓜要上桌

中秋之夜，金风送爽，丹桂香飘。赏月的地方，须得登高———

贾母便说:“赏月在山上最好。”因命在那山脊上的大厅上去。世人据说，就忙着在那里去铺设。贾母且在嘉荫堂中吃茶少歇，说些闲话。一时，人回:“都齐备了。”贾母方扶着人上山来。王夫人等因说:“恐石上苔滑，还是坐竹椅上去。”贾母道:“每天有人扫除，何况极安稳的宽路，何须不分散分散筋骨。”于是贾赦贾政等在前扶引，又是两个妻子子秉着两把羊角手罩，鸳鸯、虎魄、尤氏等贴身扶持，邢夫人等在后围随，从下逶迤而上，可是百余步，至山之峰脊上，就是这座敞厅。因在山之高脊，故名曰凸碧山庄。于厅前平台上列下桌椅，又用一架大围屏隔作两间。凡桌椅方式皆是圆的，特取团聚之意。

荣府中秋家宴，琼浆好菜自不可少，但曹雪芹专程交代了两样节令吃食，一为月饼，二为西瓜，取其圆形，有团团聚圆、甜甜蜜美的意思。这两样都是贾珍孝顺的。月饼一是出自“新来的一个饽饽厨子，我试了试果真好，才敢做了孝顺来的”，气味很得贾母欢心;二是来自宫庭的“内造瓜仁油松馕月饼”，按　《随园食单》的记录，详细的制造办法是“用山东飞面作酥为皮，顶用松仁、核桃仁、瓜子仁为细末，微加冰糖和猪油作馅。食之，不觉甚甜，而香松柔腻，悬殊平常”，很有点今天五仁月饼的意思。

嫡亲之乐，伐鼓传花无大小

中秋赏月家宴从“贾母便命折一枝木樨来，命一媳妇在屏后伐鼓传花。若花到谁手中，喝酒一杯，罚说笑话一个”开始。百口说说笑笑，不分长幼。常日里严肃正统的贾政，此刻花到手中，竟也一扫端方，戮力承欢，尽管他讲“怕妻子”的笑话有点冷，倒也是逆子本质。那一贯骄奢淫佚的贾赦，讲了个“针灸”的笑话，却是话里有话的“天下父母心偏的多呢”，惹得贾母不快，就说家里面有事要先归去，下山路上绊着石头，脚脖子崴了。而常日里的混世魔王宝玉，却不敢在父亲眼前油嘴贫舌，把讲笑话改成了正儿八经的作诗。贾政软土深掘，限他以“秋”字即景抒情，“只不准用那些冰玉晶银彩光亮素等样堆砌字眼，要另出己见”。贾环有样学样，也以作诗取代笑话，却存了个与宝玉争上下的心思。

宴后已经是二更，更衣添茶，重新入坐。只见月上中天，更加出色可爱，贾母说:“如此好月，不可不闻笛。”遂命人隔水吹笛，随风远送———

这里贾母仍带世人赏了一回木樨，又退席换暖酒来。正说着闲话，猛不防只听那壁厢木樨树下，呜哭泣咽，悠婉转扬，吹出笛声来。趁着这明月清风，天旷地净，真使人烦心顿解，万虑齐除，都肃然端坐，默默相赏。听约两盏茶时，刚刚止住，大家夸奖不已。

《红楼梦》里赏月，本来是彻夜的欢愉，一曲怎够———

贾母便将自己吃的一个内造瓜仁油松馕月饼，又命斟一大杯热酒，送给谱笛之人，渐渐的吃了再细细的吹一套来……因命再斟酒来。一面戴上兜巾，披了大氅，大家陪着又饮，说些笑话。只听木樨阴里，呜哭泣咽，袅袅悠悠，又发出一缕笛音来，果真比先更加悲凉。大家都肃但是坐。夜静月明，且笛声悲怨，贾母年迈带酒之人，听此声响，难免有触于心，禁不住堕下泪来。世人彼此都不由有悲凉孤单之意，半日，方知贾母伤感，才忙回身陪笑，发语解释。又命暖酒，且住了笛。

至此，荣府中秋家宴跟随贾母意兴衰退睡意渐浓而曲终人散。但曹雪芹并未就此打住，由凸碧山庄移笔凹晶溪馆，浓墨重彩地描写了黛玉、湘云、妙玉三美吟月联诗。

吟风赏月，烹茶煮字斗才思

《红楼梦》前半部，大费章节大兴文字地铺陈联诗盛景，而到了第76回实写中秋时，荣宁二府已然危机四伏颓势模糊。中秋前，王夫人、王熙凤刚刚抄检了大观园，逐了晴雯，怒了探春，病了凤姐，吓了惜春，薛夫人薛宝钗母女则以家事回避，诗社本来商定今年中秋举行诗赛，一起赏月，一起赋诗，而真到了这时候候———

黛玉见贾府中很多人赏月，贾母犹叹人少，不似当年热闹，又提宝钗姐妹家去，母女弟兄自去赏月等语，不觉对景伤怀，自去俯栏垂泪。

史湘云千般抚慰黛玉，约她去山下凹晶溪馆联句吟诗:

黛玉见他这般安慰，不愿负他的豪兴，因笑道:“你看这里这等人声喧闹，有何诗兴。”湘云笑道:“这山上赏月虽好，终不及近水赏月更妙。你晓得这山坡底下就是池沿，山坳里近水一个所在就是凹晶馆。可知当日盖这园子时就有学问。这山之高处，就叫凸碧；山之低洼近水处，就叫作凹晶。这‘凸’‘凹’二字，历来用的人最少。现在直用作轩馆之名，更觉新鲜，不落俗套。可知这两处一上一下，一明一暗，一高一矮，一山一水，竟是特因玩月而设此处。有爱那山高月小的，便往这里来；有爱那皓月清波的，便往那里去。

到得水边，恰是贾母那里笛声呜哭泣咽，悠婉转扬。“二人遂在两个湘妃竹墩上坐下。只见天上一轮皓月，池中一轮水月，上下争辉，如置身于晶宫鲛室以内。轻风一过，粼粼然池面皱碧铺纹，真使人神清气净。”二人望一会天上月，又望一会水中月，你一句我一句地吟起诗来。一只阴影中惊飞的白鹤，使史湘云若有神助，吟出“寒塘渡鹤影”。林黛玉也不甘逞强，对上一句“冷月葬花魂”。又有闻笛踏月而来的妙玉助兴，三人烹茶煮字，于月落未落之间，完成《右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联句三十五韵》———

三五中秋夕，清游拟上元。

撒天箕斗灿，匝地管弦繁。

几处狂飞盏，谁家不启轩。

轻寒风剪剪，良宵景暄暄。

争饼嘲黄发，分瓜笑绿嫒。

香新荣玉桂，色健茂金萱。

烛炬辉琼宴，觥筹乱绮园。

分曹尊一令，射覆听三宣。

骰彩红成点，传花鼓滥喧。

晴光摇院宇，素彩接乾坤。

奖惩无宾主，吟诗序仲昆。

构想时倚槛，拟景或依门。

酒尽情犹在，更残乐已谖。

渐闻语笑寂，空剩雪霜痕。

阶露团朝菌，庭烟敛夕棔。

秋湍泻石髓，风叶聚云根。

宝婺情孤洁，银蟾气吐吞。

药经灵兔捣，人向广寒奔。

犯斗邀牛女，乘槎待帝孙。

虚盈轮莫定，晦朔魄空存。

壶漏声将涸，窗灯焰已昏。

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

香篆销金鼎，脂冰腻玉盆。

箫增嫠妇泣，衾倩侍儿温。

空帐悬文凤，闲屏掩彩鸳。

露浓苔更滑，霜重竹难扪。

犹步萦纡沼，还登寂历原。

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

赑屭朝光透，罘罳晓露屯。

振林千树鸟，啼谷一声猿。

歧熟焉忘径，泉知不问源。

钟鸣栊翠寺，鸡唱稻香村。

有兴悲何继，无愁意岂烦。

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

彻旦休云倦，烹茶更细论。

至此，中秋节在黛玉和湘云抵足共眠、各诉苦衷的喃喃中，月落收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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