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度众生，舍肉身饲鱼，刀斧加身堪忍

自南海出发，已有五日。海水从起初的浅蓝色渐化作深蓝色，如今放眼望去，幽蓝色铺展至极目尽头，上下起伏，像风中扬起的蓝色绸缎。浪涛涌向船舷，间或激起几朵细碎浪花——除此以外，广袤碧海上还有什么参照能看出船在向前？

通往婆车国的航线上，商船每日往来不绝，船上多半是从事布匹、陶瓷和香料生意的商人。海上旅途漫长枯燥，或者是太熟悉这片海，再幻化无方的蓝色也无法勾起众人欣赏的热情。甲板上，三三两两，或四仰八叉假寐，或侃侃而谈婆车国的神异故事，或摇骰吆喝碰碰手气，唯独一人双手紧握船身栏杆，双眼凝视下方，仿佛要用焦灼的目光从幽深的大海里打捞出什么。此人虽为商人打扮，但面容清秀，眉目俊朗，举手投足处处透着清贵之气。最奇异的是，每日用膳不食荤腥，口中常宣佛号。原来，他是菩萨贫窭尤困的化身，年幼出家，戒行精严。半年前受师父嘱托，正打算前往婆车国广弘佛法。谁知这趟航程改变了他的生命轨迹。

与多数第一次出海的经历相似，天之高海之宽，衬托得人如同一粒微尘，既然满怀敬畏又激荡出无限兴奋。然而他的欢喜之情却很快被海上见闻冷却，不再终日含笑，日甚一日的愁容铺满了面庞。

平静幽深的海面下，竟然杀机满布，这是他没预料到的。连日来观赏大海，但见凶猛的大鱼追逐吞吃小鱼，最为可怖的是小鱼鱼群惨遭围猎，大鱼如饿虎擒羊迅猛冲杀，小鱼四散奔逃，惊惶突围。如果鱼儿能说话，想必此时的惊呼声、惨叫声能把海水拱起。短暂的混乱后，海水回复平静，偌大的鱼群只剩下几条小鱼迷迷茫茫昏头游荡，仿佛不知今夕何夕，而大鱼带着饱餍的惬意，扬长而去。

“壮美的大海呵，你辽阔的世界为何不能只包容美好，竟还要深藏杀戮？人间的刀兵杀伐为何要蔓延到幽深的大海？这世间可还有一寸没有流血，没有死亡，没有哭声的净土？”痛苦的拷问每日逼迫着他，令他愁眉不展。每次目睹海中上演的追杀，他都频宣佛号，但是凶残暴戾一次次得手，弱小温顺一次次遭殃，他感到无助，“难道我只能旁观惨事，口宣佛号？”他无法回答自己的提问，能做的唯有投向大海最深情的注视。

又一个漫天霞光的清晨，众人还沉醉在梦乡里，他蹑足登上甲板，来到船首处，微仰着头，眺望东边海天相接的天空上挂着的金橙色云朵，淡腥的海风吹拂，他身上的袈裟飘动作响——今晨，他不再是商人打扮，披上了离别前师父亲手交付的袈裟。“师父，徒儿对不住您老人家，今日徒儿恐怕要辜负您的心愿了。”他一边想着一边双手合十，口中喃喃有声。天空中，万道霞光忽然聚拢作一道金色光柱，直直照着他，金光大盛，耀眼夺目。他前行数步，决然纵身一跃，幽蓝色的海面映出一道金色弧线...

天空上金色光柱猛然一收，霞光尽数褪色，剩下几朵云孤独地飘着，海上翻出一团浪花，很快回归平静，船舱内众人还未醒来，船依然顺风劈开浪花前行。

“我愿意投身巨海，用我的肉身投喂大鱼，令它们不再起杀心，令小鱼能在海里自在畅游。”——他最后的喃喃自语。

天帝释怜悯年轻和尚的壮举，许他魂灵化作鳣鱼之王，身长数里许，遨游大川深海，守卫小鱼。这日，鳣鱼王游得兴起，不知不觉来到一片陌生海域，却见岸上整片整片稻田禾苗枯黄萎顿，土地龟裂，民众衣衫褴褛，目光空洞，瘦弱的身体支棱着几无血色的头颅，盲目游荡在无边大地上，好像一群被冲散的蚂蚁，不知下一刻要去哪里。鳣鱼王眼见这饿殍盈野惨淡景象，心中怆然，思付道：我身长数里，身上之肉至少可供百姓充饥月余，解他们眼前之苦，待旬月后，也许天降甘霖，百姓得以重获生机。

一念既定，鳣鱼王巨尾猛然摇动，大浪腾然翻起，鳣鱼王奋力击水驭上浪头，借着浪潮奔涌席卷之势，凌空跃向沙滩，阳光下，海水映出一道亮银色弧线，与三百年前那一道弧线何其相似...

阴影从海上飞快蔓延到沙滩上，紧接着轰然一声巨响，鳣鱼王砸落沙丘。岸边游魂也似的民众以为天降神物，一时遁去无形。良久，一二胆气稍壮的折返察看，只见一身长不知几许的大鱼扑倒沙滩上，大口吐出鲜血，沙子已被染成赭红色。

连树皮草根也难觅的时节，眼看行将堪堪饿死，老天爷眷顾，竟然降下活物。所有人发疯一般奔向鳣鱼王，对其刀砍斧劈，更有直接生啖鱼肉。血，喷涌飞溅，沙滩上好像落下一阵血雨，十丈开外的海水也泛着血光。鳣鱼王忍受着锥心疼痛，心中默念，愿众生割我肉，饮我血，不再受饥馑之苦。

如是者七日，鳣鱼王身上皮肉已去大半，血已流尽，内脏也被掏空，然而两腮却仍然开合不已。帝释怜见，降下凡间，问鳣鱼王道：你的剧痛何堪忍受，为何不放弃生命不再受苦？

鳣鱼王其时命若游丝，吐着粗重气息一字一顿道：我若是自绝性命，肉身不日即腐烂，彼时，大众复又挨饿，我心不忍。

帝释长叹一声道：鳣鱼王心怀慈悲拯济众生，功不徒朽，寿尽即见我佛，速证佛果。

一个月过去，最后一位试图从鳣鱼王白骨上刮下几丝碎肉的饥民仔细打量了几番后，终于失望离去。此时，天空云浪滚动，雷声大作，鳣鱼王的两腮也在隆隆雷声中慢下去，停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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